《看不見的城市》的第一版是在1972年11月由都靈的埃伊納烏迪出版社出版的。在這本書出版的時候,從1972年底到1973年初,卡爾維諾曾在多家報紙的文章和訪談中談到它。
下面用卡爾維諾1983年3月29日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寫作碩士班的一次講座中的文字,來介紹“奧斯卡”叢書中的這個新版。講座原為英文,這里用的是意大利文本,它是以1972到1973年的兩次訪談為基礎的,并且大部分在意大利沒有發表過。(這篇講稿后來以“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里”為題,發表在美國的文學刊物《哥倫比亞》1983年第8期上,第37頁到第42頁;意大利文本的一些部分以“幸福的和不幸的看不見的城市”為題,發表在1972年12月的《意大利時尚》第253期上,第150頁到第151頁。)在《看不見的城市》里人們找不到能認得出的城市。所有的城市都是虛構的; 我給它們每一個都起了一個女人的名字。這本書是由一些短小的章節構成的,每個章節都應提供機會,讓我們對某個城市或泛指意義上的城市進行反思。
這本書每次只產生一小段,并且間隔的時間也長,就像是我跟隨著各種各樣的靈感而寫在紙上的詩。我是以系列的方式進行寫作的: 我有許多文件夾,里面放著我根據那些在我頭腦中縈繞的思緒而偶爾寫出的紙頁,或者只是我想要寫的東西的簡要記錄。我的文件夾中有一個專用于物體,一個專用于動物,一個專用于人物,一個專用于歷史人物,還有一個專用于神話中的英雄; 我有一個關于四季的文件夾和一個關于五種感覺的文件夾; 我在一個文件夾里匯集了有關我經歷過的那些城市和風景的紙頁,而在另一個文件夾里則是那些超越于空間和時間的想象的城市。當一個文件夾漸漸被紙裝滿時,我就開始思考我能從這里提取出來的那本書了。
就這樣,最近這些年里我一直都把這本書帶在身邊,斷斷續續地寫,每次一小段,經歷了一些不同的階段。有的時候我只想象悲慘的城市,有的時候則只想象幸福的城市; 曾有一個時期我把這些城市比做繁星密布的天空,而在另一個時期我總免不了要談到每天從城市中泛濫出來的廢物。它差不多變成了一本日記,記錄下我的心情與思考;所有的一切最后都轉變成了城市的圖像:我當時讀的那些書,我參觀的那些藝術展覽,與朋友們的那些交談。
但是所有這些紙頁合在一起還沒有形成一本書: 一本書(我相信)是某種有開始有結尾的東西(即使不是一本嚴格意義上的小說),是一個空間,讀者必須進入它,在它里面走動,也許還會在它里面迷路,但在某一個時刻,找到一個出口,或許是多個出口,找到一種打開一條走出來的道路的可能性。你們中的某個人會對我說,這個定義能夠適用于一部有情節的小說,卻并不適用于一本像這樣的書,人們應該像讀詩、散文或至多是像讀短篇小說一樣讀這本書。那么,我想要說,即使是一本這樣的書,由于要成為一本書,它就應該有一個結構,也就是說人們必須在其中發現一個情節,一個旅程,一個結論。
詩的書我從來沒有寫過,但短篇小說的書我寫過多本,當時我發現自己面對要給那些單獨的篇章排序的難題,這有可能成為一個令人煩惱的難題。這一次從一開始我就在每頁紙的頂頭加了一個系列標題:“城市與記憶”,“城市與欲望”,“城市與符號”,第四個系列我曾經起名為“城市與形式”,這個標題后來顯得太普通了,于是最終被分配到另外三類里去了。有一段時間,在繼續往下寫的同時,我在增多系列、或是將系列減到極少(最前面的兩個系列是基本的)、或者使它們全部消失之間舉棋不定。有許多片段我不知如何將它們歸類,于是我尋找新的定義。我將那些有點抽象的空幻的城市編為一組,后來我稱這一組為“輕盈的城市”。有一些城市我將它們定義為雙重的城市,后來我認為最好還是將它們分到其他的組里。另一些系列,在開始時沒有預見到, 到最后跳了出來,我把按別的方式分類過的、特別是像“回憶”和“欲望”那樣的片段進行重新分配,例如“城市與眼睛”(其特點是其視覺屬性)和“城市與貿易”,這是以交換為特征的: 記憶、欲望、路程、目的地的交換。“連綿的城市”和“隱蔽的城市”,這卻是我“故意”寫的兩個系列,也就是說,在我已經開始明白應該給予這本書以形式和意義時,就帶有一個明確的意圖。正是在我堆積的材料的基礎上,我研究最好的結構,因為我想要這些系列相互交替,相互交織,而同時,這本書的旅程又不過多地脫離時間的順序,那些單獨的片段都是按這個時間順序而寫的。在結尾時,我決定將自己固定在十一個系列,每系列五個片段,這些片段被重新組合進由不同系列的片段構成并且有著某種普遍氣氛的章節里。各個系列進行相互交替的方式是盡可能最簡單的,盡管有人在這里做過大量的研究以解釋它。
我還沒有說出我在一開始就應該說的話:《看不見的城市》就像是由馬可·波羅向韃靼人的皇帝忽必烈汗所作的一系列的旅行匯報。(在真實歷史中,成吉思汗的后裔忽必烈是蒙古人的皇帝,但可馬·波羅在他的書中稱他為韃靼人的大汗,而這在文學傳統中保留了下來。)我并不打算追尋這位幸運的威尼斯商人的旅程,他在十三世紀一直到達了中國,然后從那里作為大汗的使者訪問了遠東的很大一部分地區。現在,東方是一個已經留給專業人士的主題,而我不是這樣的人士。但是在所有的世紀里,有一些詩人和作家從馬可·波羅的游記中獲得啟發,就像從一個幻想性的異域情調的舞臺背景獲得啟發一樣: 柯勒律治在他的一首著名的詩中,卡夫卡在《皇帝的圣旨》中,布扎第在《韃靼人的沙漠》中。只有《一千零一夜》能夠肯定自己有一個相同的使命:這部書變得就像是一些想象出來的大陸,在這里,另一些文學作品找到它們的空間;這是些“別處”的大陸,在今天,“別處”可以說已經不再存在了,整個世界趨向于變得一致。
這個憂郁的皇帝,他明白他的無邊的權力并無多大價值,因為整個世界正在走向毀滅,一個幻想的旅行者在向他講述一些不可能存在的城市,例如一個微小的城市,它越來越大,最后成為由眾多正在擴張的同心城市構成的城市,一個懸在深淵上的蜘蛛網城市,或者是一個像莫里亞納一樣的二維城市。
在這本書每一章的前面和后面都另有一段文字,馬可·波羅和忽必烈汗在這里進行思考和評論。馬可·波羅和忽必烈汗的第一個片段是我為第一章而寫的,只是到后來,當我面對那些城市時,我才想到其他那些章的這種片段。或者不如說,第一個片段我付出了很多勞動,并且剩余了很多材料,于是到了某個時刻,我將這些剩余材料(使節們的言語,馬可的手勢)的各種變體繼續進行下去,于是就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談話。隨著我繼續寫城市,我展開了關于我的勞動的思考,也就是馬可·波羅和大汗的評論,而這些思考每個都是來自其自身;于是我試圖讓每一篇談話自己進行下去。這樣我就有了另一批材料,我努力使它們與別的材料平等地進展下去,并且在這里,我做了一點在這樣一種意義上的蒙太奇,這就是,某些對話中斷,然后重新開始,總之,這本書是同時在辯論和詰問中進行的。
我相信這本書所喚起的并不僅僅是一個與時間無關的城市概念,而是在書中展開了一種時而含蓄時而清晰的關于現代城市的討論。從某個身為城市規劃專家的朋友那里,我聽說這本書涉及到了許多他們的問題,并且不是一個偶然事件,因為背景是相同的。但并不是僅僅到了快要結束時,“人口眾多”的大都市才在我的書中出現; 那似乎是對一個古老城市的回憶的東西,只是因為被與眼前的今天的城市一同去想和寫,才有了意義。
對于我們來說,今天的城市是什么?我認為我寫了一種東西,它就像是在越來越難以把城市當做城市來生活的時刻,獻給城市的最后一首愛情詩。也許我們正在接近城市生活的一個危機時刻,而《看不見的城市》則是從這些不可生活的城市的心中生長出來的一個夢想。今天人們以相同的頑固談論著自然環境的破壞和巨大的技術體系的脆弱,這種脆弱有可能制造連鎖故障,使各個大都市整體癱瘓。過于巨大的城市的危機是自然危機的另一面。“特大城市”,也就是正在覆蓋全世界的連續的、單一的城市圖景,也統治著我的書。但是,預言災難和世界末日的書已經有很多了,再寫一本將是同義重復,再說也不屬于我的性格。我的馬可·波羅心中想的是要發現使人們生活在這些城市中的秘密理由,是能夠勝過所有這些危機的理由。這些城市是眾多事物的一個整體: 記憶的整體,欲望的整體,一種言語的符號的整體; 正如所有的經濟史書籍所解釋的,城市是一些交換的地點,但這些交換并不僅僅是貨物的交換,它們還是話語的交換,欲望的交換,記錄的交換。我的書在幸福城市的圖畫上打開并合上,這些幸運城市不斷地形成并消失,藏在不幸的城市之中。
幾乎所有的評論都針對這本書的最后那句話:“在地獄里尋找非地獄的人和物,學會辨別他們,使他們存在下去,賦予他們空間。”由于這是最后的幾行,所有的人都將它視為結語,“寓言的寓意”。但這是本由多面構成的書,幾乎在所有的地方都有結語,它們是沿著所有的棱寫成的,并且也有不少簡潔或簡明的寓意。當然,如果這一句是在書的結束時發生的,這并不是偶然,但我們開始說,這最后的小章節有一個雙重的結語,它兩方面的組成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的: 關于烏托邦的城市(即使我們沒有發現它,我們也不能放棄尋找它)和關于地獄的城市。另外: 這只是大汗地圖冊上“斜體字”的最后部分,這種一直被評論者們所忽視的文字從第一個片段到最后一個片段,所做的只是向這整本書推薦各種可能的“結論”。但是還有另一種途徑,這種途徑認為一本對稱的書的意義要在書中尋找: 有一些心理分析的批評家在馬可·波羅對威尼斯的回憶中找到了這本書的深深的根,而馬可·波羅的回憶就像是對記憶的最初原型的回歸; 而結構符號學的研究者們則說應該在這本書的正中心點尋找: 他們找到了一種不存在的圖像,名叫寶琪的城市。在這里有一點是清楚的:作者的意見是多余的。這本書,正如我解釋的那樣,差不多是自行完成的,只有文字本身能夠允許或排除這種或那種閱讀。第五章在這本書的中心展開了一個輕的主題,它與城市主題奇異地聯合在一起,作為和其他讀者一樣的讀者,我可以說在這一章里有某些片段,我認為是較好的,就像是幻想的物象,也許這些更加纖細的形象(“輕盈的城市”或其他)是這本書最為閃光的地帶。我不能再說什么了。
架藏二酉圖書潤·室積三都翰墨香